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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言:對我來說,母親節該配白色的康乃馨,45年了,趁部落格搬家之便,回顧舊文,再貼一次,母親是世界上極少數無法輕易替代的人之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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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,不知道她是哪裡人,親朋長輩提起她,說是從鶯歌搬來的。

一‧

小時候每隔一陣子,四個兄弟加一個妹妹,就會由大哥帶隊向舅舅報到,舅舅在下街開理髮廳,幫我們免費理光頭,妹妹則是剪西瓜皮,舅舅好像跟母親沒有什麼血緣,操一口福州腔,和藹可親,聽說從小就很疼母親,對我們幾個蘿蔔頭也非常好,光是《理白頭》要算清楚的話,從出生、小學到初中畢業粗算十五年,一年十二個月,五兄弟姐妹總共理了將近一千顆免費的頭,父叔堂兄弟姐妹的頭還沒算進去呢!

每逢年節,母親就差我們兄弟帶兩瓶紅露酒送去給舅舅,碰上家裡有個小拜拜或祖先忌日什麼的,也會邀請他們來吃米粉。記憶中父親沒有親自邀請過,都是派小孩去,舅舅也很少來家裡吃飯。母親除舅舅外似乎沒有什麼親人,所以我們缺乏外公外婆的印象。母親曾說她小時候回去過福州。不知是什麼姻緣嫁給了父親,大概是舅舅帶著她落腳三芝,理髮維生,至於長輩說她是鶯歌人,知道鶯歌有幾位阿姨,有開理髮廳的,也是姓林,跟母親有什麼堂姊妹關係不得而知,舅舅卻是姓陳,準此推論,母親可能沒什麼「快樂的童年」。

二‧

阿公在我們家對面租了一處算是倉庫吧,每天黃昏都有所謂「古物商」挑來一擔擔破銅爛鐵,現代名詞叫作「資源回收」。母親經常要抽空去幫阿公的忙,分類、秤重、計價等等。稍微懂事時,最喜歡往對街跑,滿屋子的怪東西,東挑西撿的玩耍。

當時阿公的收購品,琳瑯滿目,有金屬類的鐵鍋、鐵釘、螺絲、鋁盆、電線、彈殼、錫器、鉛塊等,還有廢紙、酒瓶、碎玻璃、塑膠、橡膠、拖鞋、雨靴、衣物、破布、鴨毛、鵝毛、豬骨頭,此外,阿公還收蛇類,一籠一籠擺在天井,有眼鏡蛇、雨傘節、臭青母、過山刀、錦蛇等。

三芝屬丘陵地形,梯田之外幾乎都是茶園、相思樹林,蛇很多,倒是沒有百步蛇,而青竹絲太瘦沒肉、龜殼花蛇店也不要。夏天傍晚時分,茶農經常挑著偌大的茶青到茶工場交貨,運氣好的在茶園或農路上逮到蛇,用小布袋裝著就這麼掛在扁擔一頭,拿來賣給阿公,兩三天就有個幾條進來。

母親原本粗壯膽大,會幫阿公將蛇分類,十來天集夠幾十斤後用大布袋打包,裝進籐籃,蓋上麻袋掩人耳目,然後搭公路局客運班車到淡水,轉搭火車到雙連,賣給圓環的蛇店。我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,上初中之後連雨傘節都敢徒手抓。

有時阿公會殺蛇給長癩痢頭的小孩吃,殺蛇的工具 ,是用時鐘發條作的彈簧刀,在蛇頸畫一圈,就可以輕易的將蛇皮剝下來,去了皮的蛇身,白淨淨的還會扭曲,蛇膽不由分說,當場歸我父親「獨吞」,父親從事鐘表修理業,眼睛好得不得了,蛇膽明目果不其然。

三‧

母親是長媳,勤儉持家,律己甚嚴,兩位叔叔年幼,多少也被她管教過,遑論表或堂兄弟姊妹,沒有一個小子晚輩膽敢在她面前撒野的。鄰居小孩不乖、不吃飯或無理哭鬧,只要告訴他:「你再哭鬧,等一下寶貴ㄚ來了你就知道。」(母親名叫「寶貴」),威名震街坊,嚇小孩非常管用。因為她平常給人的印象就是圓臉大耳、雙目炯炯有神、孔武有力,上胳臂像小孩大腿一般粗,可以雙臂各夾一個不乖的,拖行一條街回家處罰、氣勢懾人。

物資缺乏的年代,家家戶戶作許多副業貼補家用,母親常幫忙父親拆老式的機械鐘,洗刷齒輪零件、修理雨傘、補大小鐵鍋、補卡車帆布。另外養母豬、小豬、雞鴨;挑煤炭、賣刨冰、年節蒸糕作粿、搓湯圓包粽子;幫小孩縫製內衣褲、用碎布作百衲被;還會接生,十八般武藝,神通廣大,我不知道她還有什麼活兒不會作或不願意作?

母親清晨四、五點就起床,生火煮飯、餵養牲畜、製造米苔目、熬糖水等,再去屋後屠宰場蒐集大爐灶的餘燼,滅火冷卻帶回家作為小烘爐的燃料。然後叫小孩起床吃飯,上學之前我們先掃地,從店面、亭仔腳、門前馬路、水溝、擦桌椅,邊邊角角她都親自檢查,不讓我們打馬虎,不論男生或女生都得幫忙作家事,毫無例外。

我與大哥還要到幾位親戚、鄰居家挑餿水回來餵豬。另外一件既有趣又很嗆的活兒,就是到碾米廠裝粗糠當燃料。滿滿一大袋不知算多少錢,反正是論袋的,兄弟倆很有默契地拼命將蓬鬆的粗糠壓得異常緊實,都覺得是賺到了,之後也會在鬆軟的粗糠倉庫趁機玩耍,直到全身奇癢無比。

這種壓實的工夫同樣套在阿公的資源回收上,尤其是破布,賣給工廠擦拭油漬等用途。打包的方式是用木板圍成一個約五尺長、三尺寬、三尺高的長方型框框,鎖緊螺絲,鋪上縱橫幾條草繩,然後將回收破布衣物力求平整的擺進去,一層一層往上加,利用體重與踩踏的力量壓實,最後綁妥草繩,卸除活動螺絲與夾板即成。因此每到出貨時,總是聽到卡車捆工叔叔抱怨:「阿石伯(阿公單名「石」)的孫子真厲害,每件都打包得這麼重!」其它的貨更不用說啦,反正運費論件計價,每件都塞到快爆掉才干休,覺得是在幫阿公省運費,母親經常也會過來幫忙,在她的體重加壓之下,我們都暗自偷笑,這下子捆工叔叔會更癟了。

四‧

平常放學後晚飯前肚子會餓,母親偶爾買幾塊餅乾夾奶油給我們吃,餅乾是向我岳父開的餅店買的,就在對街,奶油則跟作衣褲的中美合作麵粉袋一樣,是美援分配物資,算是奢侈的點心了。

那個年代沒有一個小孩敢跟雙親要錢買零嘴,即使敢,也不可能如願,三不五時跟阿公伸手就不一樣了,一毛、兩毛錢的買「金甘(糖球)」來舔。而且只要挑賣鹹魚干、河蜆、珠螺的人經過,阿公也常買一些要我們拿給母親加菜,在當時,除非年節,整條大魚或其他比較新鮮的海產,想都別想。

姑媽家賣菜也賣煤炭、煤球,如果有品質比較差、賣相不佳的菜,常常半賣半送。小菜攤沒有冰箱,擺了一、兩天的魚丸豆干無法久存,丟棄可惜,快發黏了又不能再賣,母親拿回來用醬油加個工,加點辣,讓味道重一些就可吃了,顏色、彈性、口感都不重要。只是能省則省,惜物惜福,長大之後如此喜歡淡水魚丸不是沒有「遠」因。

唸初中時,母親知道我喜歡吃魚丸,叫我想吃的時候,就去福利社買魚丸湯配便當,她會跟老闆算錢。湯是用大骨熬的,幾滴香油與芹菜末,齒頰留香,印象深刻,感覺母親特別疼我。

此外,家裡餐桌上難得有滷蛋,卻是用嘴含縫衣線與手指合作,切成小小的丁,一個滷蛋少說可以切成二十幾小塊「蛋丁」,然而,我的便當有時會出現一整顆滷蛋,感動得想哭,捨不得吃,經常原封不動的帶回家。母親罵也不是,不罵也不是,隔天讓我再帶去。滷蛋不容易壞,帶來帶去,逐日縮小變成現在流行的阿婆鐵蛋一般,遺憾當年不懂得申請鐵蛋發明專利!由於家庭成員眾多,食指浩繁,不容浪費。過年時,兄弟姊妹都會買一套學校規定的卡其制服當作新衣,但顧慮小孩長得快,特別買大一號。除夕吃完年夜飯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縫釦子,機器縫的扣子不牢靠,線頭一扯就掉了,母親教我們一顆顆重新用手工釘過,再把過長的褲管與袖管摺起來,用針線固定。

年初一出門到廟裡拜拜,兄妹五人一字排開,全新制服的土樣,被左鄰右舍穿漂亮新衣的同學視為異類家庭,一直到現在內人還不時引為滑稽笑談。

母親雖非「知書」但極「達理」,對待小孩晚輩,不假辭色,賞罰嚴明。侍奉翁姑,閭里稱頌,三芝潮濕多雨,每到冬天必備木炭「火籠」取暖,晚上,則燒一大壺熱水裝進「水龜」(馬口鐵製橢圓扁平狀),用大毛巾包好,讓有「?龜」(氣喘病)的阿公暖被子,而且派我們兄弟陪阿公睡覺,爺孫整夜暖和到天明,阿公對這個長媳,當無二話。

印象中第一次聽到阿公「唸」了母親幾句,起因是我的布鞋實在穿太久了,鞋頭與鞋底鬆垮垮的即將脫離,自作聰明的找了細鐵絲,像縫衣服般的穿來引去,試圖修補,被阿公瞥見,害母親被「唸」,大概是說這些孫子又乖又會讀書,鞋子壞到這樣捨不得丟還想修理,怎不換雙新鞋之類的話。

五‧

母親沒有受日本教育,漢字也懂不多,算術倒是很靈光,心算更快,教教我們加減乘除綽綽有餘。學校功課寫了錯別字,也許母親沒有察覺,但是如果寫得歪七扭八,或是錯字沒有用橡皮擦擦乾淨,「潦草」是母親無法忍受的事,二話不說,整頁會被撕掉。

以前的寫字簿是用縫線車的,撕掉一頁另一半也會掉,這時,除了規規矩矩重寫之外,撕下來的兩張也要「順便」補寫,捨不得丟棄。而寫爛一行的懲罰,很可能就是多寫二、三十行,因此我的寫字簿永遠比別人薄。

長大之後唸藝專美術科西畫組,整天玩油畫水彩,不像國畫組,有水墨、篆刻以及書法學分,由於興趣,涉獵一點篆刻,但是並沒有修書法,朋友稱許我可以寫幾個像樣的字,幼時母親不時幫我撕掉潦草的寫字簿,何嘗不是「遠」因之一!

六‧

我家後面是一所製茶工場,有一座兩層樓高的大水車,夏天製茶旺季,大大小小都會爭相「揀茶枝」賺工錢,圍在一張圓竹篾旁,為第一番焙炒的茶青挑揀茶梗,賣相比較好,然後送往臺北茶場二焙精製。有些大人將揀出不要的茶梗蒐集起來回去泡茶,既省錢又解渴。後來才知道,真正讓茶湯回甘的是影響茶葉品相的茶梗。

廣場上厚厚一層波浪狀墨綠色的茶青,曝曬在陽光下去蕪,飄來陣陣淡淡的茶香,趁著工人不在,在茶浪上面翻滾打混,是除了打陀螺、打彈弓、玩水、烤地瓜之外,暑假最快樂的事。

不過,只要茶工場因烘焙需要加強火力,大煙囪就冒出濃濃的黑色「煙塵」,母親會像消防員一樣,大聲吆喝小孩火速回家幫忙收晾在露台的衣服。我家離工廠煙囪最近,受到的「煙害」最直接。

晚飯後洗完澡,母親將家人的衣服洗乾淨,時常要我當竹篙架,扛著長長的竹篙一端,另一端架在廊下高處,溼答答又沉重的衣服分類分組穿過去,母親一件一件的拉開它們,三、四支竹篙撐平全家衣物,不多不少,經年累月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工作,總是恰到好處的精準。

衣服晾完還不得閒,雞舍瞧一瞧、豬圈瞄一瞄,時而像哄小孩般罵一罵牲畜,飼料沒吃完啦、豬仔沒吃奶啦,長不大怎賣錢啦等等。每回小豬長大要被事先選定的買家一一帶走得時候,有錢進來全家人當然都很欣慰,然而我曾看見母親偷偷拭淚,好像豬家庭被拆散似的不捨,每隻黑黑的豬仔她都認得特徵,知道哪一隻是哪一個人訂的,只差沒給起名字。

我們兄弟能夠幫忙的就是每天傍晚將十來隻小豬趕到空地,讓牠們奔跑運動,還有帶著一籮筐的黃毛小鴨放到水田,讓牠們自行覓食小魚蝦,並餵食米糠粗糠,不足的部份補充蚯蚓,農會旁邊的黑沃腐土,隨便挖都可以挖到一大罐粗如鉛筆肥滋滋的蚯蚓,這是鴨子的最愛。暑假沒過完,鴨子褪去黃毛,變成怪怪的醜樣子,卻是長大了。

七‧

走江湖算命的曾說母親圓臉大眼、天庭飽滿、耳垂豐潤、富泰盈貴、子孝孫賢,老來倚靠享清福,跟他的名字一樣,又「寶」又「貴」。母親一生克勤克儉,吃的穿的用的,像樣一點的東西都留給家人,父親專心修理鐘錶,幾乎不曾管教小孩,勤教嚴管成了母親的註冊商標,威名遠播。小孩難免犯錯,昔時大把竹篾打在身上不會成傷但是會疼痛,我們家的「竹筍炒肉絲」,相較一些家裡務農的同學,被竹掃把、鋤頭柄打到「烏青」,我們算是幸運的。

八‧

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日夜操持家務,過度勞累,還是小病忍著捨不得去看醫生,看似健壯的身體,突然一病不可收拾。一個初冬的午後,敵不過病魔摧殘的母親,被大哥擁在懷裡,嚥下最後一口氣,拋下一家老小,飄進另一個時空,時年四十二。初次踏入社會領到第一份薪水,還沒來得及交到母親手上。

母親走的那天上午,我幫阿公到圓環賣蛇,午後回家看到幾位姑姑阿姨紅著眼,牆角圍著白布,母親躺在一塊門板上,腹腔腫大如鼓,伸手摸摸母親的額頭,冰涼到讓我急速縮手,五臟六腑似已敗壞,帶血腹水微微從口鼻滲出,擦拭痕跡仍在,想起母親病情惡化之初,父親帶著我們兄弟人手三柱清香祈禱,願以家人十載陽壽相折,加起來「送」給母親,讓她活下去,徒怨兄弟福薄,感動不了蒼天,毫不留情地將她帶走。凝視母親冰冷的遺體,我竟然掉不出半滴眼淚!

大殮之後,阿公用那滿是皺紋的手輕捶棺頭,眼眶噙著老淚,搖頭喟嘆,第二次「唸」這個長媳:「寶貴ㄚ,妳怎能這麼早走呢,妳怎能放得下我這些乖孫呢?」

四十年了,母親的音容笑貌,不時浮上心頭,母親節前夕,夜深人靜,為文憶往,止不住淚眼模糊,無法竟書。

母親,假如真的有來生,讓我再當一次您的兒子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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